《未名集》之四
〈四〉方思明
那本该是平淡无奇的一个下午，江南风波接近尾声，楚留香身边跟着的那个毛头小子也开始崭露锋芒。无名曾在谷中见过那小子，姐妹兄弟们常调侃他是披着暗香皮囊的正道之人，即便入了暗香门下，也没有沾染上幽兰夺命的香气，反而像一株向阳花找寻发现着这谷里的缕缕阳光，却不令人反感。无名倾佩这样的人，但也从未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这样的人，他只是掌门手中的一把刀，万千无名刀剑中的一把，江湖风云中的小人物，也不需要什么名字来让人记住。
无名回过神来，已然不觉走到了第一次被抢的地方，那只平日欢脱的狗好几日没出现了，这么多天的“饭友之情”让他不由得开始了寻找。正准备离开时，他听到了狗的呜咽声，随后又传来人的交谈声，无名想了想，隐身跃上一处繁茂的枝桠上观察情况。
拨开树叶向声源处望去，无名的心猛地抽紧了，金丝打边隐有暗纹的黑色长袍，帽子遮去了左半边脸，露出银白长发，右侧眼下覆有金色面具，那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路的另一边看着那条抢无名肉的狗，狗的身边还蹲着一人，正扒拉着那狗的爪子瞧些什么，正是那个毛头小子。
无名半蹲在高处，看着两人一狗的互动，看到毛头小子从狗爪上拔出了什么，看到那人似乎动了又好像没有，那傻狗好像朝他吠了几声，尾巴摇得欢快，毛头小子又回到那人身旁拿出无名熟悉的卤肉袋，那人接过扔到了狗的面前，那狗吃得欢起，接着是酒壶，那人好像笑了，不，就是笑了，就要接过酒壶时信鸽扑棱落在了他伸出的手上，然后那人不笑了，走了，毛头小子也走了，酒壶放在原地，只有傻狗还在乐呵呵地吃着肉。
无名就这么坐在树上看那傻狗吃肉，看着那人站过的地方，看着被人遗落的酒壶，突然有点想变成毛头小子那般干净的人物，也许就能站得离那人近些。
第二天黄昏时分，那狗又在无名吃饭时出现了，这回它倒没有一来就光顾着吃，反而是背过身给无名看它被包扎过的后腿，接着又跛着脚病怏怏地走上前呜咽着蹭了蹭无名的小腿，无名看着好笑：
“那几天没来是因为你受伤了？”
“汪呜——”
“好几天没吃饭了很饿？”
“哼哼～”
“那要不今天两份肉都给你吃吧？”
“汪！汪汪！”
无名“啪”的一声拍在傻狗的头上，那狗歪着头往后跳了两步：
“汪！”
“我昨天可都看见了，那袋卤肉可不止两人份。”
“……”
“怎么不汪了？”
“呜呜……”
“委屈了？”
“汪呜——”
“吃吧，我今天提前吃过了，傻狗。”
“之前一直是你在喂它？”
无名瞬间紧绷起来，本是半蹲的他侧身后仰一截紫刃反手掷向背后声音来处，另一手顺势撑地双脚用力侧空翻落在远处，拉开了距离，紫刃与铁爪相击，只见来者手腕外翻卸去紫刃的部分力道，顺力巧妙地改变了刃的轨道，将其甩向身旁不远处的树干上。另一截紫刃已然握在了手中，无名这才看清说话的人是谁，那一身黑袍和金色面具，无名又紧了紧手中的半截刃，心也随之提了起来，恐惧和惊喜交织着，如果真的要打，他几乎毫无胜算。
“如果不是因为这狗，你刚刚就死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……
两人陷入了沉默，无名将紫刃丢在脚边，摊了摊手表现出不反抗的姿态，大胆直视了过去，那人的头发全白了，也瘦了，还是一副背负了很多东西的样子。
被人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说话，方思明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心思了，看刚刚的武功路数和武器无疑是个暗香弟子，修为并不出众，反应和速度倒是很快，样貌平平，看到他一瞬间有过惊讶，但很快恢复了平静，对于他和这条狗间的关系也没有表现出诧异或是好奇，仿佛早已知晓一般，盯着他的眼神里除了压抑着一些莫名的东西还有流露出一丝……关切，这人暂时还不是敌人。
太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去了，最后一丝余晖映在无名的眼里，把方思明的一头银发染上了淡淡的黄橙色，那狗终于吃好了，抬起头朝对视着的两人嚷了起来。无名终于移开了目光低头转向狗子那边。见有人注意到了它，那狗猛地扑了过去，无名只得屈膝迎住，和它闹了起来。方思明看着那玩闹中的一人一狗，稍放松了些，却仍是站在原地。
无名皱着眉努力避开狗子滴拉的口水，并试图把狗推远，奈何这狗仗着无名不对它下重手，变本加厉直接把无名踩倒，在无名脸上胡乱舔了几口。方思明嘴角扬了扬，迈步便打算离开了。
感知到另一人的动静，那狗和无名同时停下了动作偏头愣愣地朝方思明望去。
“……”
那狗察觉到了什么，终于放开了无名朝方思明飞奔过去，扒拉着方思明的大腿就站了起来，狗头蹭着他的肚子发出“哼哧哼哧”的声音。方思明的手悬在空中犹豫着，他不该再养一只狗，他也不该再有什么喜欢的事物了。
无名把身上的枯叶碎草清理干净后走近了几步，站定后看了看方思明的手，又向下扫过那狗包扎的后腿，开口问道：
“它很喜欢你，为什么不陪它玩会儿再走？”
“一只狗懂什么？它喜欢的不过是给它肉的人。”方思明的手还是悬着，仍由那傻狗在自己身上蹭来蹭，似乎不为所动。
“它一直在等你，有一天饿狠了才来抢了我的食，一来二去的熟了起来，除此外我没见过它吃其他任何人的食物。”无名缓缓道。
“那又如何？”
“它只认你为主，你却视它为可随意抛弃之物，它又如何？”
“它只不过是条狗。”方思明低头看着那狗，不知道是在回答无名，还是在说服自己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担心它？为什么还要找人帮忙就为了一条狗？”无名向前踏了半步，目光紧盯着对面那人。
“因为……”
“因为它对你而言不仅仅只是一条狗。”不等方思明回答，无名便先说了出来，目光撞上了对面人的，无名笑了笑，“即便你要走，和它最后玩一次当作彼此之间的告别，也比你悄无声息地离开，让它感到被抛弃来得好。”
方思明愣了愣，手终是轻轻抚上了那个不安分的大脑袋，“敢对我笑的人已经死了，不过今日看在这狗的份上……”
“就留我一命吧。”无名接道，笑意又深了几分。
月上梢头，两人沐着月光席地而坐，仅隔着一臂的距离，那狗在灌木丛中来回穿梭，一时扑到无名的背后，一时又钻进方思明的怀里，不时惊起点点萤光。无名手指间转着一小片薄刃，两截紫刃合为一体放在身旁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和这狗怎么认识的，也坦白了昨日无意间看到的情景，方思明偶尔接上几句话，更多时候他就坐在那儿，目光对着漆黑一片的灌木深处，心思不明。
“过几天我回暗香就要在归去兮选一处萤虫最多的地方，以后就埋在那儿。”
无名突然开口，把方思明的心绪拉了回来。
“呵，无趣。”
“我倒觉得有趣得很。若是死后被兄弟姐妹们安葬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，那死后的生活才无趣之至。”
“死后的生活？”
“我们这种人，身上血气太重，入不得轮回吧，死后大概就飘荡在归去兮，和先走的故人聚聚，逗逗每日巡逻的弟子，抓抓萤虫，去不破峰顶看看这幽谷，还挺清闲的。”
“你……有点意思。”
“哈哈，师兄你呢？你想在归去兮哪儿？做个邻居怎么样？”无名说得一时入了迷，没有察觉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，反倒是方思明转过头来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，却是不记得曾在暗香见过。
感受到身边人探究的目光，无名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，下意识有些畏缩地望过去，方思明把无名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里，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他离开暗香时缩在马车旁的瘦小弟子，看他的神情也是这般，那是唯一一个来送他的人——他走得悄无声息，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。若真是他，那这变化不可谓不大。
“你要杀了我吗？”无名压下心中的不安，指尖的薄刃也不再转动，看着方思明的目光却不曾有一丝游移。
方思明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，站起身拿走无名手中的薄刃，用和无名同样的手法把玩了起来，“我此生不会再入暗香一步，归去兮的萤火，你替我好好看看吧，师弟。”语毕方思明挑眉瞧了一眼还呆坐在地上的无名，转身揉了揉那狗便离开了。
无名睁开眼，一切都离他远去，今夜江南无月，黑压压的夜空盖在这片土地上，格外压抑。无名想起那条自己无意中在天机阁得到的消息，深呼吸长长吐了一口气，努力抛开杂乱的思绪，在继续追寻方思明的踪迹前，他还有一个地方，非去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