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白

〈五〉 做梦的小孩

芳菲林不为人知的小道上，一个小孩飞快地向前跑着，地面上刚刚飘落的桃花瓣再次被脚步带起，一只白蝴蝶执着地跟在小孩脚后，时而舞近时而舞远。

前方小道被一棵大桃树挡住戛然而止，小孩步伐并不停，绕过桃树来到另一边，赫然悬挂着一部绳梯，小孩熟练地爬上去，拨开桃枝，在树冠处伸展开来的粗大枝干上承建着一间不大的木屋，屋顶上盖满了花瓣，不时几阵微风拂过，又有数片还娇艳着的花瓣打着卷儿跳下来。只见小孩掀开草帘矮身钻进屋子，片刻背着一个还粘着新土的酒罐又麻利地顺着绳梯滑了下去，他站定后四处张望了一番，确定没人看见后，朝另一个方向跑去。

无名捞出冰镇在井里的西瓜单手劈开，分成四片，将一半分给了蹲在身边半大的孩子。即使馋得厉害，孩子还是道了声谢后才囫囵吃起来。无名一边吃着瓜，一边瞧着身旁孩子——身材单薄，个子也不高，可能才到无名胸口，衣服有些旧了却很干净，年仅15岁头发已经是半束半披着了……无名吐出西瓜籽，拿瓜的双手换成单手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，正在吃瓜的人塞着一腮帮子的瓜歪头瞥了无名一眼，也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吃瓜。无名收回手，掌心向上摊在小孩面前，一片小小的桃花瓣正躺在手心中央。小孩瞧了一眼，把嘴里的瓜咽下后在衣摆处擦了擦手，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无名手上，桃花印在两人的手心处，小孩歪头笑了起来，无名耸了耸肩，收回手，已经不见了那片花瓣。

确认小孩儿休息好后无名决定起身赶路，他们目的地是一片墓地。小孩儿仔细将两座墓周围的野草除尽，又将用手捧着填了些新土，墓前的贡品也换了新，无名就静静站在一旁看着。待到祭拜完，小孩退到一旁抚了抚衣袖上沾的尘土，凝视着墓碑，全然没有了孩童的天真。

无名叹了口气，走上前单膝跪在墓前，手中晃过一片刀影，便在左前臂上划出一道不浅的伤痕，随即紧紧握拳任血流下渗入墓前的土地里。另一边小孩不再盯着墓碑，转而望着血滴出神，直到无名膝前的地上血开始积起来，小孩动了——他走过去抬手覆在无名拳上，另一只手捂住伤口，他的手还有些秀气，不至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，无名想，他还是个孩子，耳畔传来轻轻的一声“够了”，无名终是松开了拳头。

在给无名包扎时，小孩自顾自地开口：“我十岁生辰那日，我梦里看到一个人杀了我父母，一年后当我在街头看到你那一瞬，我就认出那个人就是你，几日后我父母便遭人暗杀。虽然他们所做之恶，我亦无法容忍继续存在，但你依旧是我弑亲仇人。若有一年你不曾赴约前来，那我父母之忌日，便将是你的忌日。”

小孩话说得冷酷，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，无名看着自己左臂上的三道疤痕，“嗯”了一声表示回应。待把结打好，小孩盘腿在无名面前坐了下来，仰头对着无名继续说道：“世人若知如此，必道我不可理喻，是也，非也。上苍在我十岁那年给了我从未想过的礼物，我梦中所见未来之事竟一一成真，我从未告诉过他人，加上我自幼感受不到你们所谓的人之七情，故父亲母亲在我面前死去我亦毫无悲恸。每年我都要说一遍，你也许听倦了，但我仍要说，你须记住，你是唯一一个我告知此事的人，若你死了，那日便也是我的忌日。”

“你知道我们这一行对命都不大在乎吗？”无名终于开了口，直视小孩那双看不透的眼睛，他本来不想说话的，看着小孩儿那么小心地收拾那两座墓碑他的心情莫名有些烦闷，连之前祭血都下手重了些，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些戾气。


“那方思明的命你在乎吗？”


此话一出无名一把揪起小孩的衣领，面上眉头微皱，内心的焦虑早已是压了又压，几息过后无名才能开口，但嗓子还是有些紧：“你看到了什么？”

小孩儿大笑起来，伸手扯过无名的衣领，把他拉得更低：“你也有，在乎的东西吗？哈哈哈，你在乎他的命，甚至，甚至重于在乎自己吗？他对你……啊哈哈不，就算你死了他都不会知道！”


“你看到了什么？”无名不理会，只重复着这一句话。


“你当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？”


“你看到了什么？”


“他义父不要他了，他打不过那些人的。”小孩一边笑道一边一只手松开无名的衣领将将捏住了无名的耳垂，无名把小孩猛地推开，站了起来用手背狠狠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耳朵，“你做什么！？”


“我怕没机会了”，小孩躺在地上，还是笑着，“你想知道我还看到了什么吗？”


“不想，我要走了。”无名彻底没了心情，扭身走开，还没走远就听见身后小孩儿仍带着笑意的声音，笑声下似乎还有些哭腔，但无名已经管不上这个了。

“我还看到你死了。”

“我也死了。”

“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。”

“你也不在乎我的。”

“只是可惜了那坛桃花酿啊……”